三春時節(jié)鳥聲稠

四川省德陽市雙東鎮(zhèn)凱江河畔菜花黃。尹文忠攝

貴州省榕江縣濱江公園內(nèi)鳥語花香 新華社發(fā)

湖南省龍山縣，花兒開放，引來小鳥“鬧春戲花”。新華社發(fā)

福州西湖公園，一只小鳥在枝頭停留。新華社發(fā)

又是三春時節(jié)，村里的鳥兒又該高唱它們最熱烈的季歌了。

鄉(xiāng)村三春是詩，是畫，是辛棄疾的《鷓鴣天》：

陌上柔桑破嫩芽。東鄰蠶種已生些。平岡細(xì)草鳴黃犢，斜日寒林點暮鴉……

讀辛棄疾的詞，感覺就是在讀鄉(xiāng)村三春。

其實，鄉(xiāng)村三春也是一座金色的音樂廳。聽眾或站在老槐樹底下，或站在離轆轤不遠(yuǎn)的柿樹蔭里，看柿花噗噗落地，看杏花細(xì)細(xì)飄風(fēng)，聽曼妙歌聲，聽好鳥唱好音。

鄉(xiāng)村的鳥兒一年四季無不歡歌，而三春鳥兒的歌聲更婉轉(zhuǎn)，更清脆，更清新，更清純。如“河水清且漣猗”，也如“零露漙兮……清揚婉兮”“零露瀼瀼……婉如清揚”……

鄉(xiāng)村鳥兒多，也如江東子弟，劣衿少，才俊多。諸如啄木鳥、杜鵑、黃鶯、喜鵲、燕子、麻雀、鴿子、布谷鳥、紅嘴鴉、鐵棒槌、灰喜鵲、雉雞、石雞……

人們聽著鳥兒的歌聲，也不忘抬頭看看老墻上那些文字：《萬花燈》《節(jié)節(jié)高》《慢流》《大泣顏回》《柳春景》《葡萄架》《收江南》《大開門》《小開門》《紅繡針》《石榴花》……其中還有一闋《憶江南》，似乎并不合轍，也缺了字，試著補上去，大概是這樣的：

水龍吟，盡在藿谷洞。青鼓下山鬧端陽，五馬馱來五福榮。打雁風(fēng)入松。

醉太平，踏青小桃紅。柳春景好戲牡丹，緊流慢流不相同。招軍武夜城。

字寫得并不整齊，也不是一個人寫的，也不是一個時代寫的。有用墨寫的，有用木炭寫的，也有用紅土或老石灰寫的，什么字體都有，說是字，又像是畫，水墨一樣，濃的，淡的，像霧，又像煙。把一堵堵老墻弄得越發(fā)古老、蒼涼，任春風(fēng)刮來刮去，卻總是那么安靜。外路人經(jīng)過小鎮(zhèn)，總要駐足看看，卻又看不明白。真不知道前頭走的那些人都想些什么，總是奇奇怪怪的。

和哥說，老墻上那些文字，都是鄉(xiāng)村音樂會的曲牌，都是前人記憶中的往事。往事既然不可以淡忘，就把歲月的痕跡涂抹到大墻上，成為鄉(xiāng)村一代人又一代人的心靈背景。

和哥說，鳥兒的歌聲，無論在記憶中，還是在現(xiàn)場，都永遠(yuǎn)那么好聽。清晨，你連窗戶也不用推開，清脆的鳥聲便會飛到屋子里來。傍晚，對著夕陽，隔著簾兒，幾聲鳥鳴，會帶你進(jìn)入安謐悄靜的黃昏。

和哥是我的鄰居，一個鄉(xiāng)村文化人。

和哥說，鳥兒是三春最好的歌手，它們善于獨唱，善于對唱，善于大合唱，更善于多重唱，即所謂百鳥爭春。鳥兒的歌唱驅(qū)散了鄉(xiāng)村生活的黯淡、愁苦和寂寥，給如常的日月增添了層層生機和光輝。正如古人說的：“三春桃李本無言，苦被殘陽鳥雀喧”。

鄉(xiāng)村如果沒有音樂，沒有鳥聲，亦如“披褐守長夜”。

從古至今，鄉(xiāng)村人對音樂情深，對鳥兒情深。他們把那些曲牌寫在藿谷洞的大墻上，以拙澀的文字小心翼翼地給予保護(hù)，他們用善良與米粒兒保護(hù)會唱歌的鳥兒。過年過節(jié)，人們總要往房坡上扔些饃塊什么的給鳥兒；在地頭吃飯的時候，不管桶里的飯菜夠不夠吃，也要撒一些給鳥兒；下柿子、打棗兒，也一定要在樹上星星點點留幾個給鳥兒；收獲谷子的時候，留下幾個谷穗給越冬的鳥兒；冬季下雪的時候，人們都會抓一把紅高粱或者金黃的谷米，撒在樓窗口的窗臺上，盼著饑寒中的鳥兒快快來……

“勸君莫打三春鳥，子在巢中望母歸?！编l(xiāng)村人以悲憫的情懷，保護(hù)會唱歌的鳥兒。

鳥兒一聲，三春生輝。

黃蟲兒

站在早春的田野上，行走在早春的溪畔澗邊，你會聽到一聲又一聲清麗的鳥鳴：“黃蟲兒黃蟲兒哥哥哩！……黃蟲兒黃蟲兒哥哥哩！……”

黃蟲兒的叫聲真好聽，音色是嫩黃的，仿佛柳樹剛剛吐出來的新芽?！包S蟲兒”是鳥兒的名字，這鳥兒天下著名的另一個名字是你熟悉的，也是經(jīng)常在詩文中讀到的，它叫黃鸝。但在我們村子里，并沒有人知道這鳥兒還有這么一個好聽的名字，只覺得它口口聲聲叫“黃蟲兒”，叫得自然，樸實，真誠，我們也覺得格外親切，熨帖，知心著意。

有人說我們把黃鸝叫“黃蟲兒”太土氣，和哥卻說，那正是我們鄉(xiāng)村的書卷氣。

和哥說，《詩經(jīng)》里它也叫“黃鳥”，詩三百零五篇，以“黃鳥”作題的就有兩首，一首是《詩經(jīng)·國風(fēng)·秦風(fēng)·黃鳥》，一首是《小雅·鴻雁之什·黃鳥》。除了《黃鳥》，還有《葛覃》《凱風(fēng)》《綿蠻》，十多處地方都說到了黃鳥：“交交黃鳥，止于棘”“黃鳥黃鳥，無集于穀，無啄我粟”“黃鳥于飛，集于灌木，其鳴喈喈”“睍睆黃鳥，載好其音”“綿蠻黃鳥，止于丘阿”。還有“倉庚”，也是黃鸝的雅稱，《詩經(jīng)》里的《東山》《出車》《七月》里，都有倉庚的小小身影。

我們的跛腿和哥，會時常抱一本《詩經(jīng)》，拄著拐棍，來到我們家的院子里，坐在我們堂屋的廊腳上，翻開《詩經(jīng)》念起來：

春日載陽，有鳴倉庚……

倉庚于飛，熠耀其羽……

倉庚喈喈，采蘩祁祁……

和哥說，歷史發(fā)展到唐宋，“黃鸝”這個飽富詩意的名字，方才走進(jìn)唐詩宋詞。比如杜甫的“兩個黃鸝鳴翠柳”，比如秦觀的“黃鸝又啼數(shù)聲”。

然而，《詩經(jīng)》并沒有遠(yuǎn)離我們，古老的風(fēng)尚依然流轉(zhuǎn)在我們的鄉(xiāng)村，我們世世代代依然呼叫“黃蟲兒”，依然學(xué)著黃蟲兒唱“黃蟲兒黃蟲兒哥哥哩……”

村里還有人說，“黃蟲兒”就是宋仁宗，身邊總有個保駕的忠良臣“鐵面包公”。它的名字叫“鐵棒槌”，渾身黢黑，黃蟲兒飛到哪里，鐵棒槌也飛到哪里，一黃一黑，一個主兒，一個保鏢，總是如影隨形。黃蟲兒在柿樹蔭里唱一聲“黃蟲兒黃蟲兒哥哥哩”，鐵棒槌就在近處的核桃樹蔭里唱一聲“得兒兒哩！得兒兒哩！”一唱一和，美妙的音韻，如玉玦撞擊一般好聽。

黃蟲兒不但喜歡唱美聲，巢也筑得巧奪天工。它們銜來各種毛發(fā)細(xì)草，盤結(jié)成一個圓圓的球形，用纖細(xì)如發(fā)的絲繩兒把球巢吊起來，吊在柿樹或者核桃樹遠(yuǎn)揚的柔枝上，四面八方，綠葉層層，任是帶毒的蟲蟻蛇蝎百般刁鉆也難侵?jǐn)_。圓圓的小巢旁邊開個口子，就像喬布斯標(biāo)志性的蘋果上那個小缺口，說是窗，也是門。早晨，黃蟲兒依著門啼叫一聲：“黃蟲兒黃蟲兒哥哥哩！”不遠(yuǎn)的樹蔭里，便會立即應(yīng)出一聲：“得兒兒哩！得兒兒哩！”把一個水汪汪的早晨，叫得又和平，又寧靜。

水鴣鴣

水鴣鴣，就是我們常常說的斑鳩。

《詩經(jīng)》云：“維鵲有巢，維鳩居之”，這個“鳩”就是斑鳩嗎？就是我們要說的水鴣鴣嗎？

在村子里，一般人很少叫斑鳩，也根本不知道有“斑鳩”這樣一個名字。我們只知道“水鴣鴣”，但我們卻不知道應(yīng)該叫“水鴣鴣”還是“水姑姑”。母親說，叫“水姑姑”吧，親切。和哥卻說，應(yīng)該叫“水鴣鴣”，是“山深聞鷓鴣”的“鴣”。識字比和哥還多的六爺說，不應(yīng)該是鷓鴣的“鴣”，它會說“行不得也哥哥”嗎？六爺說的似乎有道理。他說，明朝詩人丘濬寫過一首《禽言》，第一句和最后一句都是模仿鷓鴣的叫聲的：“行不得也哥哥，十八灘頭亂石多。東去入閩南入廣，溪流湍駛嶺嵯峨，行不得也哥哥?！?/p>

我確實沒有聽到過水鴣鴣叫“行不得也哥哥”，但我還是愿意同意和哥說的，所以在我的筆下就永遠(yuǎn)是個“水鴣鴣”。但從內(nèi)心講，我更同意母親說的“水姑姑”，在我暗自呼喚它的名字時，我總是想著“水姑姑”，能感到一種親切，似乎每個文字都有溫度。水鴣鴣在我們屋頂上“咕咕”叫的時候，好像是在與我們訴說家常。它以褐色為主色調(diào)的一襲“布裳”，頭上蒙的那一方染有葡萄酒色的灰褐頭巾，以及脖子上圍的那條細(xì)碎的藍(lán)花花圍巾，都是那么樸實自然，既不奢華，也不黯然。

無論雌雄，水鴣鴣都是一樣的毛色，你很難分清楚哪個是雄鳥，哪個是雌鳥。但相處久了你便會知道，雌鳥會時常把脖頸縮到圍巾里，安靜地臥在屋脊上打盹兒；雄鳥卻一刻也不安靜，它會不停地在屋脊上走來走去，圍著它的妻子，“咕咕”叫著兜圈子。當(dāng)它好不容易安靜下來時，便像一個哲學(xué)家在思考嚴(yán)肅的哲學(xué)命題，嗓子里不停地咕咕噥噥，仿佛在擔(dān)心世界失去和平，擔(dān)心生活沒有了寧靜。

水鴣鴣和鴿子都屬鳩鴿科，形體相似，只是羽毛顏色不同，它沒有鴿子漂亮，也沒有鴿子那種王者氣質(zhì)。鴿子挺著胸脯，顯得氣派，很高貴，不管是在屋脊上行走，還是在人家的樓窗口信步，都有龍行虎步的威儀。相比之下，斑鳩就顯得有一點庸碌，像是貧苦家庭出生的窮孩子，好像世界從來就沒有它的份兒。飛翔的時候，鴿子翼翮矯健，藍(lán)天之下，一翅千里；而水鴣鴣只會從這棵樹上飛到那棵樹上，從這家屋頂飛到那家屋頂，永遠(yuǎn)低個頭“鴣鴣”低叫。按我大嫂的說法，像是一個低頭媳婦，過于溫柔以至于窩囊，沒有出息，永遠(yuǎn)上不了“志書”。我不滿意大嫂的說法，就說，難道水鴣鴣還比不了麻雀嗎？大嫂說，麻雀雖小，五臟俱全，1958年還上過榜，曾經(jīng)是“四害”之一呢，因此也算上了志書。

不管大嫂怎么貶低水鴣鴣，我卻始終看好它們。水鴣鴣是村子里最勤快的歌手，年末，水鴣鴣歇業(yè)最晚，隨著爆竹的炸響，它們的叫聲才會沉入歲晚之夜；大年初一，除了喜鵲，人們隨處都能聽到水鴣鴣的新年祝福。水鴣鴣沒有四季，沒有節(jié)候，不分陰晴雨雪，它們始終都在唱。

隨著鄉(xiāng)村的日子悠悠過去，我漸漸長大了，也漸漸聽出了水鴣鴣的心音。水鴣鴣的叫聲并不怎么清麗，也不怎么婉轉(zhuǎn)，有一點兒低沉，但卻渾厚、質(zhì)樸、柔軟、綿弱、圓潤，像是從戰(zhàn)火紛飛中逃出來的一位小樂手，在朦朧的月下獨自拉響一把大提琴；像是鄉(xiāng)村里小土屋中一位獨處老人，在晨風(fēng)里輕吹排簫……好聽的叫聲，借著云彩和風(fēng)，順著瓦垅流淌，順著屋脊宣發(fā)，從這個院子到那個院子，從這一家到那一家，滿村子里都是“水鴣鴣、水鴣鴣”的聲音，是所謂的如應(yīng)如響，是所謂的此起彼伏，是所謂的陽開而陰翕。

水鴣鴣還有“叫雨”的特異功能。老天旱久了，人們盼雨如盼甘霖。眼看著還是大晴天的時候，水鴣鴣的叫聲中，忽然多出了一個“鴣”字的尾音：“水鴣鴣——鴣！水鴣鴣——鴣！”每逢這時候，母親就會把著門框，望著房頂上的水鴣鴣，很有點感激地說：“嗯嗯，水鴣鴣在叫雨呢?！?/p>

這后面多綴的一個“鴣”字，與前邊的“水鴣鴣”字同而音不同，前面的兩個“鴣鴣”是平聲，后邊這個卻是仄聲，發(fā)出的是“固”音。同時，在叫后邊這個“固”的時候，水鴣鴣非常用情，也很用力，總會使勁地點一下頭，抖動全身。那種音調(diào)，那種節(jié)奏，是情感的表達(dá)，是心智的傳遞。人們便都像母親一樣欣喜起來，因為他們都知道，水鴣鴣這是在告訴他們：雨要來了！

果然，或者當(dāng)天，或者夜間，或者明天，最多不出三天，老天爺就真的下起雨來了。

能夠有一場及時雨，仿佛是水鴣鴣叫雨的功勞，水鴣鴣也很自得，行走在樓房的窗口上、在抱廈的花梁上，伴著雨聲，不停地點著頭叫：“水鴣鴣——固！”“水鴣鴣——固！”宛若雨聲中的和弦，無論音色還是節(jié)奏，聽起來特別潤心。所有人都覺得，水鴣鴣的叫聲雖然不像黃鸝那么清麗，但伴著瀝瀝淅淅的雨聲，顯得那么柔和溫潤，甚至都達(dá)到溫文不俗的境界了。

但如果雨下得時間長了，下成了連陰雨，把田地和莊稼都浸泡在雨里耽誤了收割，人們便會著急起來，盼著云散天晴，人們便會仄著耳朵，聽水鴣鴣叫。

水鴣鴣叫了：“水鴣鴣！水鴣鴣！”果然少了一個“固”字，陰雨初霽，人們的心頭便會晴亮起來。

有一回，我跟母親說，水鴣鴣的叫聲雖然好聽，但總像是在嘟嘟噥噥，好像嗓子里塞了一團棉花，像是一個口齒不清的糊涂蟲，怪不得大嫂說它上不了志書。母親不同意我，也不同意大嫂的說法，她告訴我說，那是水鴣鴣在搶救森林大火時受了驚嚇。

那一次森林失火了，所有的鳥兒都含了水去救火。烏鴉情急之下銜了一口油，澆到火上，結(jié)果火更大了，烏鴉不僅把自身燒成了個“黑老鴰”，還落下“黑老鴰火上加油”的惡名。

水鴣鴣本來膽子就小，又是小心謹(jǐn)慎的鳥兒，一見烏鴉闖了大禍，口里本來含的是水，卻怕自己錯含了油，沒有噴出去，便永遠(yuǎn)含在了口里，所以叫起來就總是“咕嚕咕嚕”的了。唉，水鴣鴣實在是太善良了，寧愿自己和子孫后代“咕嚕咕嚕”，也不能做火上加油的失德之舉！

聽了母親的故事，我對水鴣鴣肅然起敬了，誰說水鴣鴣上不了志書？僅憑這一點，就應(yīng)該給水鴣鴣樹個碑立個傳才是。

說到水鴣鴣的德性，我們這里還存有一樁關(guān)于水鴣鴣道德的歷史公案，即人們常常說的“鳩占鵲巢”。都傳說斑鳩不會筑巢，便強占了喜鵲的居所，水鴣鴣似乎就是個為世人所不能容忍的侵略者。依此，又衍生出了“鳩居鵲巢”“鳩奪鵲巢”“鳩僭鵲巢”等諸多成語，就把個水鴣鴣說得十惡不赦。這些成語來自何處？我在前文說到了《詩經(jīng)·召南·鵲巢》“維鵲有巢，維鳩居之”，無疑給出了一個有力的佐證，坐實了“鳩”之可惡。此等“劣跡”傳之既久，連馬致遠(yuǎn)在《雙調(diào)·夜行船·秋思》中也說“鳩巢計拙”，此言被解釋成“斑鳩不善筑巢，借喜鵲巢產(chǎn)卵”。衍至人說，鳩不僅侵占了鵲巢，最可惡的是還要把鵲的卵擠到巢外去摔破，即使孵出小鵲，鳩也還要把小鵲擠到巢外摔死。

可親可愛的“水鴣鴣”，村子里最受歡迎的春歌手，怎么會是一個狠毒的強盜呢？很長一段時間，我為鳩難過，沮喪。

幸好，歷史的河床上淌流的并不僅僅是一條濁流。

幾年前，早春天氣，也是一個晴朗的日子。我聽窗子外有水鴣鴣的叫聲，便探頭去看，只見窗臺靠西邊的角落里有個鳥巢，淺淺的，像個碟子，更像魯迅先生筆下阿Q頭上的破氈帽。粗獷，簡陋，但畢竟是個鳥巢。一對正在忙活的水鴣鴣告訴我，它們也會筑窩，它們沒有占鵲巢……

我不由“哦哦”兩聲，說：一樁冤案應(yīng)該澡雪了。

然而，《詩經(jīng)》上還有一筆舊賬，那筆陳年老賬該如何了結(jié)呢？我就去翻書。讀到《毛詩詁訓(xùn)傳》，不由得眼前一亮：《詩經(jīng)》沒有錯，《詩經(jīng)》上說的“鳩”，并非斑鳩，而是“鸤鳩”?！睹娫b訓(xùn)傳》說得清楚：“鸤鳩不自為巢，居鵲之成巢?！焙呛牵胞\鳩”不是斑鳩，而是布谷鳥。

我不想多說布谷鳥，我只說水鴣鴣。我親眼所見，水鴣鴣是會筑巢的，它倆在我的窗臺上筑了這個窩，生了兩個蛋。哦！兩個蛋……這就又讓我想起母親的歌謠：“水鴣鴣，不識數(shù)，下了蛋，記不住。”這大概就是水鴣鴣的大缺點了，符合水鴣鴣的形象，也符合水鴣鴣的性格。水鴣鴣每次只下兩個蛋，你要是給它拿走一個，它就以為自己只下了一個，于是就再下一個，所以每窩只孵兩個雛兒，從驚蟄開始，到霜降結(jié)束，每年里差不多要孵六到七窩小水鴣鴣。

前年春三月，我回家鄉(xiāng)，正逢瀟瀟疏疏的清明雨。行走在村里小街上，于縹縹緲緲的春雨中，不斷聽到屋頂上傳來水鴣鴣的叫聲：“水鴣鴣——固！水鴣鴣——固！”我時不時抬頭去看那一邊叫一邊在屋脊上行走的水鴣鴣，只見一對水鴣鴣徘徊在細(xì)雨中，叫一聲，重重地點一點頭，仿佛在肯定自己。特別把后邊那一個“固”字拉得長長的，仿佛拖著一條濕漉漉的水線，水靈靈的，很悅耳，也很濕重，浸透了春天的靈秀。

紅嘴鴉

在春光曈曈的天空下，你會不經(jīng)意間聽到一種從未聽到過的鳥啼：“鴉兒——鴉兒——”

雖然就那么一聲，兩聲，卻特別嘹亮、悠揚、婉轉(zhuǎn)，像是破曉時分的一聲霜天寒角，會把高高的天宇深深劃上一道煙痕。那鳥兒的叫聲蹚過春色如漪的田野，踏入農(nóng)人剛剛破開的犁溝，順著新翻起的泥浪，流向季節(jié)的遠(yuǎn)方。那鳥兒的叫聲明亮清脆，有一點潤潤的、黏黏的、甜甜膩膩的感覺，在廣闊的天空下，像一道劍光矢出，而后緩緩蕩開，散成漫天綺霞。那鳥兒的叫聲是自報家門，也是自詡，它屬于鴉族，但并非鴉類，既不是“黑老鴰”，也不是“烏鴉”。

烏鴉體型偏大，羽毛烏黑，喙堅硬帶有鼻須，足趾粗壯，常常營巢于高樹，棲于枯枝。烏鴉筑巢的本領(lǐng)是很差的，粗枝大葉，馬馬虎虎，常常讓人拿來比喻男人和女人梳理得不整齊的頭發(fā)，“亂得像個老鴰窩”。

烏鴉并非一種，我們常見之一種叫“禿鼻烏鴉”，即人們平常說的“黑老鴰”。黑老鴰喜歡群居，冬季常常集聚在高大的樹上，不遺余力地“呱——呱——”，大喊大叫，叫聲瘆人，使人厭惡。人們說，喜鵲報喜，烏鴉報憂。村子里只要有人病危，黑老鴰就會群集在村口的大槐樹上噪呼，時間又多在黃昏，聽起來很恐怖。但不知為什么還會有人捧戴烏鴉，并且尊為“神鴉”，說它是聰明善良的鳥兒，無數(shù)次出現(xiàn)在《伊索寓言》和《格林童話》里，比如“烏鴉喝水”“烏鴉反哺”。還有，辛棄疾詩詞里的“神鴉社鼓”；《小爾雅》里的“純黑而反哺者，謂之慈烏”；成公綏的《烏賦》：“有孝烏集余之廬”；《增賢廣文》的“羊有跪乳之恩，鴉有反哺之義”。有史以來，人們似乎多在努力給烏鴉身上涂抹一層人文光輝，大概是想努力讓世界少一些陰暗，少一些悲觀。人類有夢想應(yīng)該沒有錯，有理想也沒有錯，鄉(xiāng)村人最想讓太陽永照普羅。然而，人們太善良了，無論如何粉飾烏鴉，神話烏鴉，但烏鴉畢竟是烏鴉，烏鴉不是紅嘴鴉。

我所說的紅嘴鴉也叫“赤鴉”，是我們常常在田野上聽到“鴉兒——鴉兒——”鳴叫的鳥兒，羽毛的顏色與烏鴉似乎沒有分別，但沒有濃密的鼻毛，喙是紅色的?！端?jīng)注》上說它在南崖下有風(fēng)穴，出雛鳥，形類烏鴉，純黑而姣好，曰“赤觜烏”。

“烏鴉反哺”，其實就是紅嘴鴉的故事。

故事是母親講的，母親總是能講出“寒號蟲”“錯托”“紅嘴鴉”的許多故事。

故事就發(fā)生在我們村子里。有一個名字叫水生的青年，性格暴躁，時常打罵母親，母親每天都生活在恐懼里。有一天，也是早春天氣，水生去耕田，新翻開的泥土一片芳香，各種鳥兒都在新翻開的土地上啄蟲子吃。讓人奇怪的是，幾乎所有的鳥兒都把啄到的蟲子吞了下去，唯獨幾只紅嘴鴉叼著蟲子飛走了。那幾只紅嘴鴉是剛會飛的雛鳥，因為它們還沒褪盡黃嘴牙兒呢，它們還不到產(chǎn)卵孵雛的時候，叼蟲子做什么?。克睦镆苫?，就跟著叼了蟲子的紅嘴鴉去看個究竟。尚幼的紅嘴鴉叼著蟲子飛到廢舊的井筒煤窯坑邊，左瞅瞅，右瞅瞅，覺得沒有危險，便沉到窯洞深處。水生趴下身子去，看到小紅嘴鴉正給一對老紅嘴鴉喂食。窯坑里那一對老紅嘴鴉是水生認(rèn)識的，那不就是天天到他田地里捉蟲子的老紅嘴鴉嗎？在孵小鳥之前，老紅嘴鴉的毛色是很漂亮的，待將雛兒哺育大之后，雛鳥羽毛豐滿了，老紅嘴鴉的羽毛卻脫落盡了，光禿禿的像兩團難看的肉球，沒有羽翅，自然就喪失了飛行的能力，便只能在窩里等死。幸虧有仁孝的雛兒反哺，數(shù)日之后，老紅嘴鴉居然很快生出了新羽毛。那天早晨，老幼紅嘴鴉比翼藍(lán)天，又重新歡快地唱起歌來：“鴉兒——鴉兒——”

水生被紅嘴鴉的孝行感動，心想，鳥兒尚且知道反哺，自己為什么要虐待母親？他放下農(nóng)具，急匆匆趕回家里，想給母親磕個頭，道一聲：“對不起……”

由于心情急迫，他“啪啪啪”地拍著大門，又高聲喊“娘！”

娘正收拾家，聽見兒子高聲叫喊，嚇得趕忙去開大門。門甫開，水生慌忙跪下給娘磕頭，娘以為水生又要彎腰抓磚頭砸她，嚇得娘一頭撞在院子里的一棵柳樹上。娘死了，子欲孝而親不在。沒了娘，水生哭得昊天蒼茫。他把浸染著娘血的柳樹砍了，把樹杈椏供奉在桌子中央，每飯必先盛一碗給娘。新娶來的媳婦看著水生供奉個柳樹杈椏天天喊娘，覺得可笑。一天水生外出，交代媳婦每飯都必先奉娘。第二天水生回來了，看見“娘”兩淚汪汪，嚇得媳婦慌忙跪下說：“我以為是個柳樹杈椏，誰知道真的是娘，我不但沒有供飯，夜里還拿下來做了頂門棍?！闭f完，慌忙對“娘”連連磕頭說：“娘啊，娘啊，請原諒媳婦的不孝吧！”檢討完了，“娘”的淚水也沒有了，仿佛還有笑容。水生原諒了媳婦，媳婦又趕緊給“娘”做了身新衣裳，穿在“娘”身上……

母親的故事講完了，我和弟弟妹妹都沒有出聲。這時候，天空中飛過了幾只紅嘴鴉，“鴉兒——鴉兒——”的叫聲，悠揚，婉轉(zhuǎn)，嘹亮，永遠(yuǎn)回蕩在我童年的時光里。

每逢三春時候，我都會想起我們所在的鄉(xiāng)村。文化人賦予了三春鳥兒文化，母親和鄉(xiāng)親們則賦予了三春鳥兒靈魂。（作者：卓然，系山西省晉城市作協(xié)名譽主席）

作者：卓然

責(zé)編：劉偉

來源：光明日報